2011年5月26日

維園來的聲音:謝志峰專訪


文:PENSACOLA
拍攝:Sharon

謝志峰,聽到這個名字,你大概想起城市論壇。有更多認識的人,會知道他是六四時在天安門作現場報導,並於事件發生後,最後一名由北京撤出的記者。今天,採訪的地點在港台辦公室,聽見的,卻仍是那把出現在星期日維園的熟悉聲音。鏡頭前的他,正襟危坐,在節目中主持有道;鏡頭後的他,比平時多了一份鬼馬,對追求公義仍振振有辭。從東方到亞視,移居加國再回流,至今主持城市論壇將近八年,風風雨雨,憑的,就是一顆赤子之心。
自由直播一小時
城市論壇是香港唯一能讓市民自由參與的戶外直播節目,謝志峰十分熱衷於其中,轉眼八年。每星期直播一次,過程會否艱辛且複雜?「不,不複雜。」他說罷取出紙張,畫圖連解說,向我們娓娓道來城市論壇的籌備程序。


三日內從「無」到「有」

逢星期四,謝志峰會聯同編導及助理編導共三人開會,擬定三天後節目所討論的內容,一待題目敲定,便分別邀請各嘉賓,同時,他們會通知Mobile Production Unit (MPU)──專責外景製作的團隊,包括工程及攝影人員──跟進當日場地事宜。星期五,所有項目已塵埃落定,即由公關部把節目詳情傳真予各媒體。到星期日,MPU人員於早上六時許率先到港台收拾,十多架車浩浩蕩蕩到維園,開始「鋪場」;謝志峰則十時多到達,與化妝師等人談洽。準備妥當後,導演一聲「ACTION!」,節目便正式開始。
討論題目則是該星期最熱門的時事新聞,若整個星期都沒有重事新聞,也不難應付,「香港這個高度密集的城市,總會有討論議題,也有後續的事發生,好比五區公投過後,我們可以探索一下各政黨的發展方向。不一定是社會的表面新聞,很多潛在的、長期存在的話題也能討論一番。」

論壇二三事

謝志峰在節目兼顧兩個角色,一是監製,二是主持。「做主持本是誘導嘉賓發言,但很多時我會情不自禁『過左界』。」他說主持的類型有很多,有人是交通燈,有人愛加入自己的見解,至於好壞,則由觀眾評定,他希望能讓討論順暢且有意義,「如果嘉賓講得好,我會讓他們發揮;如果講得不好,我會提供資料或拋出問題引導他們發言。」如果嘉賓有失實性的發言,他會直接指出其問題所在,「有人說,基本法沒有指明可以做的事便不可以做,例如公投。我覺得邏輯有問題,忍不住反問『基本法也沒例明我可以主持城市論壇』!」
每次做節目,都務求尋得不同立場的嘉賓,以增加題目的討論性,不過未必事事盡如人意。「有時嘉賓們的立場傾側,我會允許弱勢的嘉賓有更多發言時間,甚至會稍作『偏幫』,以求平衡。」他再三強調平衡的重要性,要有不同立場的言論,觀眾才能聽到全面的聲音。「例如我們以最低工資作題目,官員不肯出席,便得邀請工會和商會主席。」

台上嘉賓唇槍舌劍,台下觀眾也來自五湖四海。每個星期,不同學校的學生、政黨代表、維園阿伯等均有捧場。另外,他們亦會邀請部份智庫人土及苦主發表意見。「會場最多只能容納一百三十人,應邀的觀眾可一早進場,『Walk in』的則要等到十一點半後。」

提起活化論壇的維園阿哥,謝志峰立刻問道:「現在沒有了維園阿哥,節目是否變得不好看?」他認為維園阿哥的出現增添了戲劇性的元素,他的離開對論壇的氣氛有所削弱。「城市論壇已三十年歷史,很多時會留慣性的運作方式,他的表現具煽動性,無論支持或反對其言論的人,都會印象深刻。」

在城市論壇三十周年的節目上,劉惠卿借題發揮,指論壇的人粗話不斷,謝志峰承認暗窒她。「論壇上出現的粗話絕無僅有,是很乾淨的『街邊騷』。但卿姐很多時把觀感轉移,例如在網上看到侮辱自己的粗言穢語,會變得煩燥,總覺得來自論壇觀眾。從女性的心情上去理解,我體諒,但這與事實不符。」他自問處理粗話的手法十分嚴謹,也有幸出現的只是一句半句,聲源十分遙遠,不會被現場收音而傳到電視觀眾的耳中。

分秒必爭

謝志峰表示,主持城市論壇,令他有衡常的挫敗感。「台上四名嘉賓,及台下大量觀眾,能分配予每個人的時間十分有限,如此短的時間內所討論的話題能有多透徹?」縱使每次做節目前都捧著厚厚的一疊資料回家細讀,無奈所認知的仍不足,他每次都慨嘆自己不能在有限時間內一針見血,為討論作出重大貢獻。

能否增加直播時間?他表示節目已於九月由三十六分鐘增加至四十二分鐘。控制權在無線電視手上,六分鐘,已是得來不易。

縛手縛腳的時間問題,使節目完結後被人質疑「究竟解決了麼」,「的確解決不了問題,甚至連結果也沒有,那我只能退一步思考,城市論壇的作用是形成自由的氣氛,令市民覺得這片土地是屬於他們的,因為大家還有自由言論的餘地。」

待日後香港電台有自己的頻道,謝志峰希望能有至少兩小時的討論時間,令大家對題目有更深入的討論和認知。

改變才會進步

為了增加城市論壇的影響力,謝志峰未忘不斷改善。今年,論壇將每月一次到全港各大專院校舉行。明年可能會設置網上討論平台,讓更多網民作出即時回應。最想的,還是把論壇發展到澳門和內地等粵語地區,但在各地言論自由標準不一之時,成功與否仍是未知之數。
忘不了的一九八九
八十年代末期,國內物價飛漲,貪官橫行,民怨早已積累。胡耀邦於八九年四月中逝世後,謝志峰遂連同數名採訪記者和攝製團隊遠訪北京,一留便是兩個月,親歷了整個六四的始末,見證歷史。屠城當晚的火光和槍聲,令他久不能忘懷。



把平反六四進行到底

被問到作為一名香港記者,在事件發生後,對中國和中港關係的看法。謝深吸一口氣,沉默數秒後,徐徐地說:「那一刻很茫然。」
他不理解中國進行改革開放經已十年,為何仍會出現這類事件。「很憤怒,不應如此!」亦覺得學生的死很不值,他們只是為了社會不公的問題非暴力地抗爭,卻遭受如此對待。對於有人指學生手持武器,謝說那是無稽之談。「學生真的沒有武器。我所見的是,他們就那樣踏著自行車浩浩蕩蕩地進入廣場,看到軍車便抱著自行車躺在車輪下面,用血肉之軀表達他們的訴求。」

當年中國內地貪污處處,通貨膨脹達兩成,失業率高企。幾乎全城的工人、公務員及記者等都響應六四,有廣泛的民眾基礎。談到六四和內地問題,原本談笑風生的謝志峰顯得沉重起來。「真的替他們感到不值。為了管治的清廉、為民主的制度,用和平的方式和政府談判。而政府最高領導層卻用這種『重手段』對付他們…」

對於評擊六四學生和柔化六四事件的種種言論,他逐一駁斥。

「他們說中共屠殺學生是逼不得已,否則政權將受到衝擊。可是,用政黨的安危來決定國家一個社會運動的命脈,似乎把黨和人民放在對立面之上,黨不是為人們服務的嗎?人民有要求,應該配合,而非消滅他們。」他又指雙方若真想解決問題,集資訊和軍力於一身的政府所擔當的責任遠比學生大。

對於呂智偉在城市論壇發表的「六四變質論」,謝仍表現慨憤,「由麼變做甚麼?由愛國變成不愛國?由民眾活動變成間碟活動?抑或由非暴力變成暴力?」他認為這些人立論時太粗疏,一見有支援就認定是變質,其實,任何大活動都引起外國關注,有勢力針對也不足為奇,是國際政治的一部份,正如中國亦有間碟在其它國家,問題的重點在於中國的管治失效,民眾有訴求,有人把禍根委過於「外國勢力」,這是轉移目標。

又有人評擊六四學運的學生不愛國,紛紛逃離祖國到別處發展,謝志峰說這是「搵黎講」,謂當時中共的統治仍十分極權,學生在通緝令下仍不走,似乎違反本性。至於有指六四學生在外國爭名奪利,反映他們本為污合之眾,他認為不公道,「人性是多面的。」在某個時空,學生是眾志成城的,表現了人性的光輝;至於他們離開後,為求生存或適應環境改變自己,和六四事件沒有直接的連繫。

時間能沖淨一切濁障,讓真相原原本本地呈現在人們眼前,正如內地官方對文革也隱約有了定論,指毛澤東晚年犯下錯誤。謝志峰相信有關人士離開後,六四也有獲平反的一天。香港是一片相對自由的土地,但作為中央轄下的特區政府卻不能對六四發表太多言論,平反六四,追求民主自由,可能要靠民間力量。

六四過去了二十二年,如今,中國已今非昔比,大國崛起仿如東方睡獅蘇醒,開展經濟盛世。在繁華的另一角,八九民運,學生的血和淚,以及當年的火光和呼聲,彷彿只是一個夢,在時間的沖刷下逐漸變得模糊。人們紛紛以「較持平」的態度討論,就連特首曾蔭權先生也勸喻港人「客觀」評價六四。對不曾感受過歷史痛楚的年輕人來說,爭取平反六四是老一輩記恨,認為「冤冤相報何時了」。謝志峰有自己的堅持,「不是報怨,是對歷史的交代。難道誰昨天做了壞事,今天大家就會推說『都過左咁耐咯』,而就此作罷?那豈不人人都做壞事?」他更隨即引用Maslow's Hierarchy of Needs作例,「若喪失是非之心,作為人,生存的指標何在?跟豬狗又有麼分別。」

對,國家做錯了。
直到現在,他依然這樣認為。


愛國情不變


謝志峰比想像中愛國。對祖國,總有份不能割捨的情。愛之深,責之切,看著國家日漸強大,在民主道路上卻裹足不前,社會不公之事頻頻發生,除了痛心,還是痛心。

悲喜交雜看祖國

中國的經濟是發達了,全民生產總值排全球第二,超越日本,二十年來成就非凡。

「但我覺得這種成就是畸型的。」謝志峰說。

經濟是好轉了,但民生呢?內地現今的貪污問題,從官員的級數,到涉及的款項、範圍,比當年過之而無不及,「六四後,他們重振了中央集權,人民已接受『世界無公理』這種概念,便不顧一切追求經濟發展,只懂向錢看。」內地官員的貪污數目多如牛毛,就連一個銀行的小行長,都有能力席捲幾億美金潛逃。至於自由,倒要看是哪種,若觸犯中央政權,掌控方面絕不亞於當年。「毒奶粉事件,只是為受害者請願而已,居然被打入天牢,在我們的想像中完全不合理。」如今每年用作「維穩」的費用比軍隊更多,人民已非常不滿。

為甚麼不切切實實推行民主?「像台灣,民進黨不得人心,陳水扁貪污腐化,又如何?下次選舉他們便被選票自動淘汰,這是一種良性競爭的機制。」謝志峰說,「中共以為沒有反對黨,核心權力便不會被觸動,其實相反,正正因為沒有反對黨,反對的勢力才會不斷累積。」國家變得富有,問題亦多起來,他希望中央政府明白,在適當時候要有所退讓,要信賴人民。

一個專制的大國富起來,顛覆了人們的價值觀。打著經濟的旗號直闖,民主是否要讓路?公義是否不再重要?極權下的富裕,造就了一批主張「和諧」的人,在他們眼中,「穩定壓倒一切」,而民主既不能帶來財富,又意味著動盪;像蘇聯,追求民主就只得四分五裂的下場,哪有大國現今的「太平盛世」?蘇聯的確瓦解了,但他們踏上自由之路,人民活得有尊嚴,國家發展亦不錯,「讓國家震蕩數年,從而走上平坦的道路,抑或像現在般動軏便茉莉花、維穩?」謝志峰說這見仁見智,答案卻呼之欲出。

始終有信心

國家仍面對很漫長的改革之路,儘管如此,謝志峰對未來仍然充滿信心,「中國是有前途的。」隨著中產階級、外地留學生和知識份子的增加,以及網絡通訊更發達,人們接觸到其它國家文化的機會愈多,追求公義統治的訴求就會愈大。再者,中共在經濟建設是很有計劃的,一個如此精明的組織,到政治必須改革的重要關頭,一定會想辦法,才能跨出新的一步。

他又指,中共內部也有改革與保守兩股勢力互相抗衡,哪股勢力會佔上風從而成為主流,要看時機。辛亥革命後的百年間,中華民族成功推翻滿清的皇權統治,擺脫外族的入侵,收回所有殖民地,一直在前進;只是當時北伐後的抗日和國共內戰,以及建國後的政治實驗,令經濟發展停滯不前,如今,我們的經濟發展之路已上軌道,接下來的,必然會是管治方法的改善。


相信衣食足知榮辱

說到中國國民素質的問題,謝志峰也承認內地民眾「向錢看」的惡習很深,自私、貪婪、不守秩序。「我面對這個現實,卻也不對這個現實灰心。」他始終覺得「衣食足知榮辱」,「再窮的日子我也經歷過,所以明白人在生存受威脅的時候,的確會做出違返道德的行為。」這一刻,內地仍有幾億人口處於這個階段,他相信當 人們生活富足,便自然有其它追求,良心會在某一刻呈現出來。

後記

謝志峰在內地出生,住過澳門,1963年搬到香港,於台灣唸大學,移居過加拿大後回流。遍踏地球,始終忘不了祖國,在外邊經歷,讓他對國家貧窮和社會各問題的體會更深刻。

大躍進期間,幾千萬人死亡,生活困苦,「我們跑進馬槽,拾飼料箱裡的豆吃,與馬搶食物。」因為窮,加上沒有自由等因素,父親便接他們來港。「本是申請姐弟倆,但姐姐的申請不獲批准,最後只得我和母親能去香港。」香港對於孩堤時代的謝志峰來說,是一個烏托邦,「原來有那麼多好吃的。不敢想像有燒豬,看見時以為是蠟豬。」

如今,年過半百的謝志峰仍有很多理想未達成,「要真正思考一個民族的問題,是離不開歷史的──我想好好讀一次歷史,包括人類文明和中國近代史。希望將來有時間邊學邊工作。」訪問時,稍觸及香港社會問題,謝志峰便欲罷不能地再三指出各制度的弊端,「對於內地,我能貢獻的很少,但香港眼下的問題很多,我很想在這方面有更多認知,給予有用意見,甚或改善,但以我個人力量未必能做到。」教育問題的失陷、樓價高企、貧富懸殊、對老人照顧不足…香港面對更多待解決的難題,謝志峰痛心政制失衡,官員高薪厚祿,未能明白民間疾苦,說到這,他長嘆了一口氣。

年過半百的謝志峰,投入傳媒行業三十年,有一定的資格和成就,與許多置業自保的前輩有所不同,他仍然滿腔熱血,對不公之事忿忿不平,而非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嘴臉,叫青年們安分守己、好好「捱下世界」。時間讓謝志峰沉澱了智慧,經歷的起跌卻思毫沒有老化他年輕的心,這一刻,他仍在「求真」,對工作充滿熱誠,為對錯堅持到底。香港有太多識時務的聰明人,太少求變革的先鋒,願意正視社會問題、致力改善的,更加少之有少,謝志峰擇善固執,甚是難得,令這把維園的正義聲音傳遍大街小巷,是開始,也是一條漫漫長路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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